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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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宗雨其實一直不知道阿藏已經死了，直到啟靈之日的那個黃昏。
代價是那杯煉妖茶裏的七分之一精血。
她知道了一切。
原來，他早就死過一次。
原來，從那一夜起，他的生命只剩十年。
原來，她知道這一切的那一年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年。
她一直蒙在鼓裏。
她有時會想為什麽自己會愛上一個人類，原來，這個人類的軀體竟然是那朵死去的魂花。骨妖魂花相互敵對卻又相互吸引，死去的魂花妖氣已散大半，再經過老板煉化後，她竟一直未曾察覺。
真相大白，她卻已經無法割舍。
阿藏大概一直不知道，她曾讚助過那家孤兒院，因為那一直是匿名的形式。
她曾經去過那家孤兒院。夜晚。堆滿垃圾的小巷。一個有些破舊的院落，包圍在斑駁的褪色紅墻裏，銹蝕大半的鐵門有破損的焊錫色。
她忽然有種莫名的感覺，那種感覺似乎是，心疼？
她變成了江宗雨，用自己的化形走進了他的校園。
十年來，她看著他吸煙嗜酒犯錯墮落。
她看著他開始沈默寡言。
她看著他用紅筆在掛歷在劃去每一天。
她看著他戒煙戒酒戒去一切壞習慣，用一種平靜的姿態，站在領獎臺飛揚的紅旗之下。
她看著他蛻變。
她終於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玩火。
江宗雨望著東方混沌的天空，風雲如同巨大的戰旗，在鮮血橫灑橫屍遍野的大地上劇烈變幻。她獨自站在最高的山巖上，在天空的那一端，黎明的紅日在黑暗中毀滅般地升起。
她知道，黎明就在眼前。
梧桐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幹凈的客房裏。
“你醒了？”宋止文的聲音。
“嗯。”梧桐掙紮著坐起來，發現自己全身酸痛，“老板呢？”
宋止文沒有說話。
“怎麽了？老板呢？”梧桐忽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我不知道。”宋止文喃喃道。
梧桐沈默了。
房間裏的禪香幽幽地燃燒，窗外還在下雪，冬季的早晨呈現一種微微蒼白的姿態。
“她要來了。”梧桐眼瞳帶著淡淡的金光，“我能感覺得到。”
宋止文身體顫了顫，沒有說話。
良久之後。
開門的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姐姐，你醒了？”是送齋飯來的小胖子，“吃點東西吧。”
“小和尚，帶我去見住持。”梧桐掙紮著起身下床，感覺酸痛的四肢有所好轉，“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他說。”
“有什麽事比吃飯還重要嗎？”小胖子一副難以理解的吃貨的表情。
梧桐拍了拍他光溜溜的小腦袋，輕喝道：“還不快去。”
小胖子“哦”了一聲，說：“姐姐，我扶你吧。”
梧桐又拍一下他光溜溜的小腦袋，感覺還挺順手，說：“怎麽突然對姐姐這麽好了？男女授受不親知道嗎？姐姐不用你扶，快帶路去。”
宋止文突然叫道：“梧桐，還有我還有我呢！你忘了我呢！我也去！”
“姐姐，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女菩薩。”小胖子一臉認真道，“這麽難看的蟲子，你還把他帶在身邊，還教會了他說話，你真善良。”
宋止文尖叫道：“小胖墩，你丫的說什麽？”
梧桐拍了拍小胖子的小腦袋，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菩薩姐姐，”小胖子拎起宋止文，放在衣兜裏，似乎準備收起來留著慢慢玩，“師傅在伽藍殿，我帶你去。”
廊道外的欄桿上已經堆起了一層厚厚的雪，但雪已經小了很多。天光在混沌的晨曦中還未大亮，雪地上雖有僧人的掃雪聲，但古寺卻依舊有萬籟俱靜的感覺。
住持靜坐在伽藍殿中，似乎進入了空明的狀態，連梧桐一行人進來也未曾發覺。
“師傅。”小胖子輕輕喊了聲，“女菩薩來了。”
“大師，”梧桐雖早對此人心有芥蒂，但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了，“馬上將有妖魔來此，大師還是帶著門下弟子，即刻離開金山寺吧。”
佛香幽幽地燃著，空氣中有淡淡的煙氣。
住持睜開眼，看著青煙縈繞的佛像金身，說：“施主，其實你的兄長早已傳音道明了這一切。”
“兄長？”梧桐一楞，然後瞬間激動起來，“他在哪？”
住持道：“尊兄手段莫測，老衲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他讓我轉告你他很安全，但是他已經幫不了你，剩下來的路只能你一個人去走。”
梧桐默然了。
住持道：“女施主還有事嗎？”
梧桐看著老和尚平靜的臉，忽然問：“你們為什麽不走或者趕我走？”
住持閉上眼睛，緩緩地反問道：“佛，怎可把眾生拒之門外？佛，怎可對妖讓步？”他像是在自問，也像是在明心，聲音雖輕，但在這無聲的伽藍殿中卻有舍身般的莊嚴。
他輕聲吐字，一字一句道：“金山寺，不容妖邪。”
凜冽的黑風卷著白色的大雪，湧向山林中的古寺，天空中晨曦還未噴薄，便暗了下來。黑暗天空下，大雪洶湧，古寺仿佛一座佇立荒野中的孤堡。
“師傅，”法治走進來輕聲道，“他們來了。”
住持睜開眼，起身徑自向門外走去，說：“走吧，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
金山寺外的黑色天幕開始湧現無數虛幻的影像，無盡的妖潮仿佛掙脫諸神的封印，橫跨時空奔湧而來，卷起肅殺的黑風。翻湧的黑風之上，一具白骨如鬼魅般無聲地飛掠而來。
虛空如鏡面破碎，仿佛千軍萬馬破鏡而來。
她一揮手，奔湧的妖潮無聲地停了下來，然後原地散開，把金山寺團團圍住。
江宗雨看見了山門後的孫梧桐，她的眼裏只有孫梧桐。
她忽然笑了，因為這種時候，她竟然看見一個老和尚擋在她的面前念經！
“滾開！”
“金山寺，不容妖邪！”住持怒目圓睜，身體卻“砰”地一聲炸碎成末，鮮血濺在金山寺高高的匾額上。
江宗雨冷笑一聲，收回手掌，繼續沿著臺階向上走去。
“師傅！”眾僧一聲悲呼，旋即齊聲吼道，“金山寺，不容妖邪！”他們的身體在巨大的回聲中，炸成漫天的血雨，血雨飄搖的古寺的山門前彌漫著一股慘烈的浩然正氣。
黑風倒卷著血雨與大雪飄飄灑灑地落下來，紛亂地落到江宗雨的身邊，卻被一股無形的氣流彈開。
她的腳步忽然停住了，因為一個光頭小胖子擋在她面前。
她皺起眉卻又忽然釋然了。也對，這樣的小孩子應該被那群和尚們護在身後，所以才會僥幸逃過一劫吧。
看著光頭小胖子滿臉是血，渾身顫栗，卻仍像他的長輩一樣擋在她面前，守護著虛無飄渺的所謂佛的尊嚴，想必這就是什麽所謂的為之不惜此身的信仰吧。
螻蟻也有信仰麽？
她輕輕伸出手，鮮血瞬間如霧珠噴濺，染紅了冰冷的石階。
“事到如今，仙若阻我，我便誅仙，佛若阻我，我便誅佛。阿藏，為你我願殺盡眾生。”她呢喃著繼續行走在血雨飄搖的石階上，卻纖塵不染，仿佛是中世紀神話裏走出的最優雅的魔族。
熱！撕裂一樣的熱！
痛！灼燒一樣的痛！
痛痛痛！痛入骨髓！
每一寸血肉仿佛被滾燙的尖刀絞動。心臟劇烈的搏動，全身的血管仿佛要被血液撐爆！在血液噴湧的血管裏，所有的痛感火力全開，仿佛將身體所有的枷鎖狠狠撕碎！
梧桐緩緩睜開雙眼，燦爛的黃金瞳睜開，如墨的長發像雨季的植物瘋狂生長，如墨雲般鋪在地上。風雪飛舞的亂發中，她的表情如同籠罩著黑色的霧氣。
“呼——”感受著身體如長河一樣奔騰的力量，梧桐伸手擋住了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手掌，輕聲說：“你該死。”
“難怪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江宗雨霍然一驚。這個女人竟然度過了承靈的最後一步，對於【承靈】資質差的人來說，承靈的最後一步最為兇險，因為這個階段的人根本無法操控自己的身體。要想通過，全憑意志，成則成，不成則死。
梧桐沒有說話，而是攥住那只攻來的手掌，用力一握，那只如玉的手便登時化作一團齏粉。
江宗雨吃痛一聲，往後一掠，便消失在空中。
四面的風雪湧動，梧桐及地的長發飛揚起來。江宗雨突然出現在梧桐背後，掌中的骨刺如雨點灑向梧桐。
但是就是這個剎那，江宗雨突然發現孫梧桐不見了，或者說這開闊的山門前，到處都是孫梧桐！
江宗雨回過頭，看到的是無數如雲飛揚著的長發和一雙雙冷漠的仿佛沒有感情的暗金瞳仁！
擊在空處的骨刺如同河流一樣被她收回手中，江宗雨緩緩地向後退去。
“你很強。”江宗雨還在緩緩地後退，“但你能維持這種狀態多久？”
梧桐沒有說話，所有的梧桐都沒有說話，足尖一點，群飛而去。
江宗雨想要退回山下，但是發現根本不可能，因為她——不，她們的速度真的太快！快到讓她幾乎沒有任何反應的時間，瞬間被擊散成漫天的白骨。
一觸即潰！
孫悟空的【靈】竟強悍如斯！
她只能選擇主動解體，像與老板那次交手一樣，不是這次不是用來攻擊，而是用來逃命！
一道道梧桐的身影在空中四散而開，像一個個冷血的獵人，追逐著她們的獵物，掌影揮動，或擊或拍，一截截白骨碎在湧動的風雪中。
江宗雨逃回山下時，骨身的左臂已經消失，胸骨裂開，肋骨碎了一半，下頜骨也消失了，幾乎是渾身的骨頭碎了一半。
“女王大人，”鼠妖一臉擔憂地湊上來，“您沒事吧？”
“我沒事，只是受了點傷。”江宗雨心有餘悸地看著已經合為一道的身影，“你們去拖住她，她撐不了多久。”
鼠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梧桐，然後回頭喊道：“兄弟們，上啊！這小妞撐不住了！弄死她！”
妖魔們靜了一下，然後緩緩地動了，上百只體型巨大的妖獸層層圍住梧桐，緩緩向前逼近。
梧桐站在高高的山門前，飛揚的長發摩挲著如雪一樣蒼白的肌膚，那雙暗金眼瞳無聲地審視著緩緩逼近的獸群。
“孫梧桐，你還能撐多久？”江宗雨的聲音從山下傳來，“雖然不想說實話，但我真的挺佩服你。差得不能看的資質，要繼承最強的【靈】，這種痛苦比千刀萬剮好不了多少。這種痛苦下你竟然能挺過來，你的命真的很硬。”
“但是，你的身體資質真的很差，差到竟然就算最後【承靈】成功，你也無法輕松動用這種力量。你很強，但你註定是失敗者，因為人都是有弱點的，就算是孫悟空也不例外。”
在鼠妖的吆喝下，妖獸們開始發起試探性的攻擊。
“哞——”牛妖發出一聲怒吼，邁著四蹄向她頂來。她輕輕拍在牛頭上，借力向後飛去，正好避過禿鷲如劍雨般掃來的黑羽。
她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長發還在風雪中飛舞時身影便已瞬間消失在原地。一群嬰拳大小的蟻妖立時破土而出，竟紛紛張開翅膀，追向空中。她身體晃了晃，瞬間變化成四道身影，揮掌向四方擊去，風雪像海浪般倒卷著湧出去，蟻妖如雨點般往下掉。
四道身影瞬間歸一，她皺了皺眉，眉宇間露出淡淡的痛苦之色，櫻紅的嘴角溢出一絲鮮血，滴落在被亂發遮掩的白色裙擺。
“上啊！兄弟們！”鼠妖縮在後面，玩命的搖旗吶喊。
“上去吧你！”冷不防牛妖提著鼠妖，直接丟了上去。
“我去你大爺！”鼠妖破口大罵，看見那雙看過來的黃金瞳，嚇得直接現出原形，兩條小短腿玩命的蹬，竟鉆入虛空不見了。
妖獸的攻勢一波又一波地被梧桐瓦解，可是她的臉色卻也越來越蒼白，白色的衣裙上漸漸開滿了血紅的櫻花，飛舞的長發在一點一點地變短，暗金瞳仁在一點一點地黯淡褪色，那種君王般的氣勢也一點一點地從那嬌小的身體裏消散。
“上啊！”鼠妖的頭突然從山下的泥土冒出來，叫囂道，“她的火眼金睛連我的遁術都破不了了！”
眾妖見梧桐確實漸漸不支起來，紛紛精神大振，加緊了攻勢。梧桐的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了，她感覺身體裏的力量正在一點一點的消逝——她確實無法長時間的動用這樣強大的力量。
江宗雨緩緩地走上山，慢慢走近那個巨大的圈。
她的右臂從肩胛骨的關節處如抽芽般長出，缺失的肋骨重新出現，斷裂的胸骨重連，很快全身骨骼已經恢覆如初，琉璃般的骨身玲瓏剔透，只是氣息還透著幾分虛弱。
她終於走到了那個圈裏，妖獸如潮水般避開，她看到了躺在坑坑窪窪的雪地上的孫梧桐。她終於還是完全失去了力量，虛弱地躺在雪地中，黑發像海藻一樣散開，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讓她的臉色看起來蒼白得讓人心疼。
“所以，最終還是我贏了，可惜你不像那個人一樣擁有出局的權利。”江宗雨蹲下來，指骨沿著破損的衫裙輕輕一劃，微微□□那潔白的胸衣和嬌嫩的肌膚。她看著面露死志的梧桐，忽然問：“你說他會不會來救你？”
梧桐沒有回答。
回答她的是一聲驚天動地的龍吟。
宋止文覺得自己不能走。真的不能走。雖然梧桐讓他滾！
老板讓他滾，梧桐讓他滾，每個人都讓他滾，似乎大家，都奇怪地像去保護路人甲一樣保護他。他的想法，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在意，編劇不會在意，導演不會在意，觀眾也不會在意，甚至連他自己都變得不在意。
乖乖地做好一個路人甲就好了。
你們都是大腿都是光芒萬丈的主角，我一個加五百公斤油也扭不了三百米的廢材傍傍大腿，混吃混喝，每天耍耍寶，你們拉風我抽風，也挺開心的吧。
可是，就要死了。
孫梧桐就要死了。
就要像老板一樣地死了。
這個女強盜在這裏欺負了自己小半輩子，終於惡有惡報了。
可是，為什麽自己會這麽難過？
不要這樣好不好？既然我都已經承認自己是個廢材，這樣生離死別的場面，就不要這樣一直出現在我面前好不好？明明不是主角，就不要一直給我安排哈利波特的身世好不好？不要這麽慘烈，不要這麽絕望，不要把我這樣的路人甲弄得這麽難過好不好？
不要這樣，好不好？
不要讓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廢好不好？
能不能，不要死？
其實，他還是在意的吧，還是有自己的驕傲的吧，還是想偶爾逞一逞英雄的吧，還是有很想去做的事，有很想保護的人，有像發了瘋一樣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時候吧！
“媽的，拼了！”熱血上湧，這個無脊椎動物，忽然有一種脊柱燒得通紅的痛楚。
這種痛苦讓他劇烈地扭動，他突然感覺到了心臟的搏動，在劇痛中劇烈地搏動。仿佛是破蛹一般，四只手爪慢慢地從身體裏撕裂出來，那種痛苦，仿佛是血肉組織被巨力從裏面慢慢撕開。血液倒入頭頂，他的眼前發黑，頭部一陣劇痛，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從頭頂上頂出來。
“啊——”他痛苦的昂起頭，終於發現自己口中傳出的，是一聲激越的龍吟！
盤踞天空之上的巨龍，遮住了山門前的風雪和光線。白金般的龍鱗仿佛萬千星辰，銀波般的背鰭順著蜿蜒的龍身，流入在風雪中飛舞的龍鬃，龍首垂下，兩顆燈籠大小的龍瞳俯瞰著山寺，仿佛流動著琥珀一樣的色澤。
一股淡淡的威嚴彌漫在山門上空。
龍威！
江宗雨下意識地擡起頭望向天空中的白龍，等到她發現不妥時，雪地上已經不見了梧桐的身影，只有一大塊積雪融化開的一汪水漬和□□出的青石地磚。
龍是什麽？
《太平廣記》裏的關於龍的描述幾乎都與雨水天氣有關，《龍王品》中的四海由龍王統禦，吞雲吐霧，行雲布雨，龍是水的圖騰，而雲、霧、雨、雪都只不過是水的一種形式。
“殺了他！”江宗雨的臉色沈了下來。
眾妖面面相覷，似乎有點猶豫，連番的惡戰讓它們也吃消不起啊！
“怎麽？我的話不管用了？”江宗雨冷笑連連，淡漠的眼神掃過這群畏葸不前的妖魔。
眾妖心中俱是一顫，牛妖當即一笑道：“女王，哪裏的話！這群憊懶貨就想著偷懶呢！又轉過身怒吼道：沒聽見女王的話嗎？跟我老牛一起上，弄死天上那條大白蟲！”說完，當即一聲怒吼，化成小山一樣龐大的牛身。鼻子噴出兩道白氣，那妖牛四蹄一躍，堅硬的青石被踏裂，那妖牛竟踏著虛空向白龍沖去。
巨大修長的龍身在空中游動，把頭頂的梧桐放在被雪覆蓋的山頂。以前身體太小不方便，現在身體太大似乎也不是好事啊，像梧桐這樣的體型，他可以在這片雪地裏隨意變動她的位置，而換做是他，根本不可能。
有得有失，規則總是如此公平。
龍身盤回，微微昂起的龍首調轉了方向，湖泊一樣的龍瞳中倒映著黑風裹挾而來的妖潮。
“呼——”
他深吸口氣，風雪如同客機艙門湧出的氣流般湧入巨大的龍口中，然後猛然吐出。
風暴如洪流噴出。
黑色的妖風被刮散，露出奔騰的妖群。
白龍盤旋的身體突然俯沖而下，沖入妖群，與眾妖戰做一團。然而就在這時，白龍眼中卻閃過一絲慍怒之色。因為他感覺到江宗雨一直在緊追著梧桐，他每為梧桐傳送一次，江宗雨就再次改變方向繼續搜尋。偏偏他的這種能力不能把人傳送得太遠，這樣一來，找到梧桐每一次的位置，對江宗雨這種程度的妖來說簡直輕而易舉。弄得他不得不分心照顧梧桐，完全被妖群壓著打，連連受創，毫無還手之力。
又一次為梧桐改變位置之後，白龍終於無法忍受。龍尾一掃，拍退湧上來的妖群，不顧靈力巨大消耗，他瘋狂運轉靈力，竟消失在妖群裏直接出現在梧桐身邊。
“你真卑鄙！”白龍望著空中的白骨，龍瞳中怒火直燒。
“是嗎？”江宗雨冷笑道，“是你太天真。”
白龍怒吼一聲，騰身向白骨沖去。但那白骨卻一退再退，避而不戰，似想拖延時間等眾妖過來。白龍龍尾一擺，竟不顧反噬的後果，強行易位到白骨身邊。
戰鬥瞬間爆發。
此時的佛寺上空，已經不能說昏暗了，簡直就是漆黑一片。烈風在天地間呼嘯，吹卷起的大雪在這黑暗中如刀鋒一樣厲冷。這樣的風雪，在一具白骨和一條龍的交戰處卷動得更加洶湧。
你真的以為我不敢和你動手嗎？江宗雨怒了，突然伸出手，擋住那只掃來的巨大的龍爪。
龍爪如成年男子般大小，銀光閃閃的龍鱗下肌肉虬紮隆起，狠狠地抓握起來，似想把爪中的白骨抓成粉末。
白骨四肢一撐，琉璃般的骨骼閃過刀劍般的冷光，竟直直插入合握上的龍爪。白龍還來不及反應，那白骨便突然一擰腰，像個陀螺一樣旋轉起來，那只巨大的龍爪竟被她用這種方法硬生生的連根撕斷。
淡金色的龍血噴湧而出，白龍吃痛一聲，琥珀色的龍瞳深處慢慢湧出一抹血色。腰腹一扭，龍尾如小山一樣掃過來。
江宗雨扔下那只巨大的龍爪，看著掃來的龍尾，空洞的眼眶中露出一絲人性化的嘲弄。她冷笑著輕輕一躍，在空中一個翻身，竟抓住了那掃來的龍尾，然後她張開雙手用力一撕，一大塊連著龍尾的血肉就這樣被撕下來，鮮血像大雨一樣淋了她一身。白龍吃痛的掙紮，雪地震動起來，卷起無數大雪。
被甩開的江宗雨順勢一個翻身騎坐在白龍身上，握緊拳頭一拳一拳地往下擂，拳拳見肉，光潔的龍身被打出一個一個的淡金色的血洞。血和龍鱗在江宗雨面前飛舞，她一拳又一拳地捶下去，顱骨的眼眶沒有絲毫動容，空洞得像最冰冷的殺人機器。
血肉模糊的銀色巨龍在劇烈的扭動，卻被江宗雨死死按在地上。積雪不斷被掙紮著的龍身掃起來，兩人戰鬥處仿佛卷起了一片洶湧的雲海。雲海升到最高處時，白龍發出一聲悲鳴，終於帶著一具白骨騰空而起。
“燃燒龍魂？”江宗雨空洞的眼眶中終於有了一絲人性化的動容。
一股如同水銀一樣的火焰，突然在她眼眶中熊熊燃燒！他敢拚命，她有何不敢！她雙手往下一摜，白龍騰空的身體仿佛從中間塌陷，重重地往地面墜去！
白龍吃痛一聲，脊背上的那雙手骨竟如通紅的烙鐵一樣，深深陷入他血肉裏，痛入骨髓！重重地落在地上，他強忍著劇痛翻騰著，竟像巨蟒一樣把白骨死死纏住！
白骨的手掌不斷撕著他的龍鱗和血肉，但他越纏越緊！
這是一場慘烈的拉鋸戰，比拼的是誰更狠！誰無所畏懼！誰更不怕死！
這個瘋子！她暗恨一聲，終於退讓了。
她還有割舍不下的東西，她還有未曾達到的美好，她還有最瘋狂卻也最簡單的信念，她心有牽掛，現在她還不想死，也不能死。
骨骸在低空中四散，如沙崩一樣的解體。
她的骨體在妖群中重組，但已僅剩顱骨和上半身的骨架，其餘的在她選擇解體的一剎那就被龍身纏繞的巨力擠成齏粉。
這樣的傷幾乎讓她恢覆不過來。接連受創的她，現在很虛弱，甚至虛弱到已經無法再次修覆出完整的骨身，她只能變成人形。
“快！殺死他！”她急促地喘息道。
“女王，您沒事吧？”斷掉一條尾巴的鼠妖，也化成了人形。
“我沒事！”她臉色潮紅，突然咳出一口血，厲聲道，“快！殺了他！”那個瘋子也已是強弩之末了，她還有這些部下，犯不著和這樣的人拼命！
“好的，女王大人。”鼠妖有些詭異的語氣。忽然，她聽到背後有風聲掃來，她回過頭，面見牛妖手中的大刀當頭斬下！
錯愕的表情凝固在那張絕美絕冷的容顏上。
頭顱高高飛起。
鮮血四濺。
最後那一剎那的恍惚，她似乎看見身邊鼠妖臉上露出嘲弄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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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價是那杯煉妖茶裏的七分之一精血。
她知道了一切。
原來，他早就死過一次。
原來，從那一夜起，他的生命只剩十年。
原來，她知道這一切的那一年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年。
她一直蒙在鼓裏。
她有時會想為什麽自己會愛上一個人類，原來，這個人類的軀體竟然是那朵死去的魂花。骨妖魂花相互敵對卻又相互吸引，死去的魂花妖氣已散大半，再經過老板煉化後，她竟一直未曾察覺。
真相大白，她卻已經無法割舍。
阿藏大概一直不知道，她曾讚助過那家孤兒院，因為那一直是匿名的形式。
她曾經去過那家孤兒院。夜晚。堆滿垃圾的小巷。一個有些破舊的院落，包圍在斑駁的褪色紅墻裏，銹蝕大半的鐵門有破損的焊錫色。
她忽然有種莫名的感覺，那種感覺似乎是，心疼？
她變成了江宗雨，用自己的化形走進了他的校園。
十年來，她看著他吸煙嗜酒犯錯墮落。
她看著他開始沈默寡言。
她看著他用紅筆在掛歷在劃去每一天。
她看著他戒煙戒酒戒去一切壞習慣，用一種平靜的姿態，站在領獎臺飛揚的紅旗之下。
她看著他蛻變。
她終於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玩火。
江宗雨望著東方混沌的天空，風雲如同巨大的戰旗，在鮮血橫灑橫屍遍野的大地上劇烈變幻。她獨自站在最高的山巖上，在天空的那一端，黎明的紅日在黑暗中毀滅般地升起。
她知道，黎明就在眼前。
梧桐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幹凈的客房裏。
“你醒了？”宋止文的聲音。
“嗯。”梧桐掙紮著坐起來，發現自己全身酸痛，“老板呢？”
宋止文沒有說話。
“怎麽了？老板呢？”梧桐忽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我不知道。”宋止文喃喃道。
梧桐沈默了。
房間裏的禪香幽幽地燃燒，窗外還在下雪，冬季的早晨呈現一種微微蒼白的姿態。
“她要來了。”梧桐眼瞳帶著淡淡的金光，“我能感覺得到。”
宋止文身體顫了顫，沒有說話。
良久之後。
開門的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姐姐，你醒了？”是送齋飯來的小胖子，“吃點東西吧。”
“小和尚，帶我去見住持。”梧桐掙紮著起身下床，感覺酸痛的四肢有所好轉，“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他說。”
“有什麽事比吃飯還重要嗎？”小胖子一副難以理解的吃貨的表情。
梧桐拍了拍他光溜溜的小腦袋，輕喝道：“還不快去。”
小胖子“哦”了一聲，說：“姐姐，我扶你吧。”
梧桐又拍一下他光溜溜的小腦袋，感覺還挺順手，說：“怎麽突然對姐姐這麽好了？男女授受不親知道嗎？姐姐不用你扶，快帶路去。”
宋止文突然叫道：“梧桐，還有我還有我呢！你忘了我呢！我也去！”
“姐姐，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女菩薩。”小胖子一臉認真道，“這麽難看的蟲子，你還把他帶在身邊，還教會了他說話，你真善良。”
宋止文尖叫道：“小胖墩，你丫的說什麽？”
梧桐拍了拍小胖子的小腦袋，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菩薩姐姐，”小胖子拎起宋止文，放在衣兜裏，似乎準備收起來留著慢慢玩，“師傅在伽藍殿，我帶你去。”
廊道外的欄桿上已經堆起了一層厚厚的雪，但雪已經小了很多。天光在混沌的晨曦中還未大亮，雪地上雖有僧人的掃雪聲，但古寺卻依舊有萬籟俱靜的感覺。
住持靜坐在伽藍殿中，似乎進入了空明的狀態，連梧桐一行人進來也未曾發覺。
“師傅。”小胖子輕輕喊了聲，“女菩薩來了。”
“大師，”梧桐雖早對此人心有芥蒂，但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了，“馬上將有妖魔來此，大師還是帶著門下弟子，即刻離開金山寺吧。”
佛香幽幽地燃著，空氣中有淡淡的煙氣。
住持睜開眼，看著青煙縈繞的佛像金身，說：“施主，其實你的兄長早已傳音道明了這一切。”
“兄長？”梧桐一楞，然後瞬間激動起來，“他在哪？”
住持道：“尊兄手段莫測，老衲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他讓我轉告你他很安全，但是他已經幫不了你，剩下來的路只能你一個人去走。”
梧桐默然了。
住持道：“女施主還有事嗎？”
梧桐看著老和尚平靜的臉，忽然問：“你們為什麽不走或者趕我走？”
住持閉上眼睛，緩緩地反問道：“佛，怎可把眾生拒之門外？佛，怎可對妖讓步？”他像是在自問，也像是在明心，聲音雖輕，但在這無聲的伽藍殿中卻有舍身般的莊嚴。
他輕聲吐字，一字一句道：“金山寺，不容妖邪。”
凜冽的黑風卷著白色的大雪，湧向山林中的古寺，天空中晨曦還未噴薄，便暗了下來。黑暗天空下，大雪洶湧，古寺仿佛一座佇立荒野中的孤堡。
“師傅，”法治走進來輕聲道，“他們來了。”
住持睜開眼，起身徑自向門外走去，說：“走吧，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
金山寺外的黑色天幕開始湧現無數虛幻的影像，無盡的妖潮仿佛掙脫諸神的封印，橫跨時空奔湧而來，卷起肅殺的黑風。翻湧的黑風之上，一具白骨如鬼魅般無聲地飛掠而來。
虛空如鏡面破碎，仿佛千軍萬馬破鏡而來。
她一揮手，奔湧的妖潮無聲地停了下來，然後原地散開，把金山寺團團圍住。
江宗雨看見了山門後的孫梧桐，她的眼裏只有孫梧桐。
她忽然笑了，因為這種時候，她竟然看見一個老和尚擋在她的面前念經！
“滾開！”
“金山寺，不容妖邪！”住持怒目圓睜，身體卻“砰”地一聲炸碎成末，鮮血濺在金山寺高高的匾額上。
江宗雨冷笑一聲，收回手掌，繼續沿著臺階向上走去。
“師傅！”眾僧一聲悲呼，旋即齊聲吼道，“金山寺，不容妖邪！”他們的身體在巨大的回聲中，炸成漫天的血雨，血雨飄搖的古寺的山門前彌漫著一股慘烈的浩然正氣。
黑風倒卷著血雨與大雪飄飄灑灑地落下來，紛亂地落到江宗雨的身邊，卻被一股無形的氣流彈開。
她的腳步忽然停住了，因為一個光頭小胖子擋在她面前。
她皺起眉卻又忽然釋然了。也對，這樣的小孩子應該被那群和尚們護在身後，所以才會僥幸逃過一劫吧。
看著光頭小胖子滿臉是血，渾身顫栗，卻仍像他的長輩一樣擋在她面前，守護著虛無飄渺的所謂佛的尊嚴，想必這就是什麽所謂的為之不惜此身的信仰吧。
螻蟻也有信仰麽？
她輕輕伸出手，鮮血瞬間如霧珠噴濺，染紅了冰冷的石階。
“事到如今，仙若阻我，我便誅仙，佛若阻我，我便誅佛。阿藏，為你我願殺盡眾生。”她呢喃著繼續行走在血雨飄搖的石階上，卻纖塵不染，仿佛是中世紀神話裏走出的最優雅的魔族。
熱！撕裂一樣的熱！
痛！灼燒一樣的痛！
痛痛痛！痛入骨髓！
每一寸血肉仿佛被滾燙的尖刀絞動。心臟劇烈的搏動，全身的血管仿佛要被血液撐爆！在血液噴湧的血管裏，所有的痛感火力全開，仿佛將身體所有的枷鎖狠狠撕碎！
梧桐緩緩睜開雙眼，燦爛的黃金瞳睜開，如墨的長發像雨季的植物瘋狂生長，如墨雲般鋪在地上。風雪飛舞的亂發中，她的表情如同籠罩著黑色的霧氣。
“呼——”感受著身體如長河一樣奔騰的力量，梧桐伸手擋住了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手掌，輕聲說：“你該死。”
“難怪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江宗雨霍然一驚。這個女人竟然度過了承靈的最後一步，對於【承靈】資質差的人來說，承靈的最後一步最為兇險，因為這個階段的人根本無法操控自己的身體。要想通過，全憑意志，成則成，不成則死。
梧桐沒有說話，而是攥住那只攻來的手掌，用力一握，那只如玉的手便登時化作一團齏粉。
江宗雨吃痛一聲，往後一掠，便消失在空中。
四面的風雪湧動，梧桐及地的長發飛揚起來。江宗雨突然出現在梧桐背後，掌中的骨刺如雨點灑向梧桐。
但是就是這個剎那，江宗雨突然發現孫梧桐不見了，或者說這開闊的山門前，到處都是孫梧桐！
江宗雨回過頭，看到的是無數如雲飛揚著的長發和一雙雙冷漠的仿佛沒有感情的暗金瞳仁！
擊在空處的骨刺如同河流一樣被她收回手中，江宗雨緩緩地向後退去。
“你很強。”江宗雨還在緩緩地後退，“但你能維持這種狀態多久？”
梧桐沒有說話，所有的梧桐都沒有說話，足尖一點，群飛而去。
江宗雨想要退回山下，但是發現根本不可能，因為她——不，她們的速度真的太快！快到讓她幾乎沒有任何反應的時間，瞬間被擊散成漫天的白骨。
一觸即潰！
孫悟空的【靈】竟強悍如斯！
她只能選擇主動解體，像與老板那次交手一樣，不是這次不是用來攻擊，而是用來逃命！
一道道梧桐的身影在空中四散而開，像一個個冷血的獵人，追逐著她們的獵物，掌影揮動，或擊或拍，一截截白骨碎在湧動的風雪中。
江宗雨逃回山下時，骨身的左臂已經消失，胸骨裂開，肋骨碎了一半，下頜骨也消失了，幾乎是渾身的骨頭碎了一半。
“女王大人，”鼠妖一臉擔憂地湊上來，“您沒事吧？”
“我沒事，只是受了點傷。”江宗雨心有餘悸地看著已經合為一道的身影，“你們去拖住她，她撐不了多久。”
鼠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梧桐，然後回頭喊道：“兄弟們，上啊！這小妞撐不住了！弄死她！”
妖魔們靜了一下，然後緩緩地動了，上百只體型巨大的妖獸層層圍住梧桐，緩緩向前逼近。
梧桐站在高高的山門前，飛揚的長發摩挲著如雪一樣蒼白的肌膚，那雙暗金眼瞳無聲地審視著緩緩逼近的獸群。
“孫梧桐，你還能撐多久？”江宗雨的聲音從山下傳來，“雖然不想說實話，但我真的挺佩服你。差得不能看的資質，要繼承最強的【靈】，這種痛苦比千刀萬剮好不了多少。這種痛苦下你竟然能挺過來，你的命真的很硬。”
“但是，你的身體資質真的很差，差到竟然就算最後【承靈】成功，你也無法輕松動用這種力量。你很強，但你註定是失敗者，因為人都是有弱點的，就算是孫悟空也不例外。”
在鼠妖的吆喝下，妖獸們開始發起試探性的攻擊。
“哞——”牛妖發出一聲怒吼，邁著四蹄向她頂來。她輕輕拍在牛頭上，借力向後飛去，正好避過禿鷲如劍雨般掃來的黑羽。
她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長發還在風雪中飛舞時身影便已瞬間消失在原地。一群嬰拳大小的蟻妖立時破土而出，竟紛紛張開翅膀，追向空中。她身體晃了晃，瞬間變化成四道身影，揮掌向四方擊去，風雪像海浪般倒卷著湧出去，蟻妖如雨點般往下掉。
四道身影瞬間歸一，她皺了皺眉，眉宇間露出淡淡的痛苦之色，櫻紅的嘴角溢出一絲鮮血，滴落在被亂發遮掩的白色裙擺。
“上啊！兄弟們！”鼠妖縮在後面，玩命的搖旗吶喊。
“上去吧你！”冷不防牛妖提著鼠妖，直接丟了上去。
“我去你大爺！”鼠妖破口大罵，看見那雙看過來的黃金瞳，嚇得直接現出原形，兩條小短腿玩命的蹬，竟鉆入虛空不見了。
妖獸的攻勢一波又一波地被梧桐瓦解，可是她的臉色卻也越來越蒼白，白色的衣裙上漸漸開滿了血紅的櫻花，飛舞的長發在一點一點地變短，暗金瞳仁在一點一點地黯淡褪色，那種君王般的氣勢也一點一點地從那嬌小的身體裏消散。
“上啊！”鼠妖的頭突然從山下的泥土冒出來，叫囂道，“她的火眼金睛連我的遁術都破不了了！”
眾妖見梧桐確實漸漸不支起來，紛紛精神大振，加緊了攻勢。梧桐的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了，她感覺身體裏的力量正在一點一點的消逝——她確實無法長時間的動用這樣強大的力量。
江宗雨緩緩地走上山，慢慢走近那個巨大的圈。
她的右臂從肩胛骨的關節處如抽芽般長出，缺失的肋骨重新出現，斷裂的胸骨重連，很快全身骨骼已經恢覆如初，琉璃般的骨身玲瓏剔透，只是氣息還透著幾分虛弱。
她終於走到了那個圈裏，妖獸如潮水般避開，她看到了躺在坑坑窪窪的雪地上的孫梧桐。她終於還是完全失去了力量，虛弱地躺在雪地中，黑發像海藻一樣散開，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讓她的臉色看起來蒼白得讓人心疼。
“所以，最終還是我贏了，可惜你不像那個人一樣擁有出局的權利。”江宗雨蹲下來，指骨沿著破損的衫裙輕輕一劃，微微□□那潔白的胸衣和嬌嫩的肌膚。她看著面露死志的梧桐，忽然問：“你說他會不會來救你？”
梧桐沒有回答。
回答她的是一聲驚天動地的龍吟。
宋止文覺得自己不能走。真的不能走。雖然梧桐讓他滾！
老板讓他滾，梧桐讓他滾，每個人都讓他滾，似乎大家，都奇怪地像去保護路人甲一樣保護他。他的想法，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在意，編劇不會在意，導演不會在意，觀眾也不會在意，甚至連他自己都變得不在意。
乖乖地做好一個路人甲就好了。
你們都是大腿都是光芒萬丈的主角，我一個加五百公斤油也扭不了三百米的廢材傍傍大腿，混吃混喝，每天耍耍寶，你們拉風我抽風，也挺開心的吧。
可是，就要死了。
孫梧桐就要死了。
就要像老板一樣地死了。
這個女強盜在這裏欺負了自己小半輩子，終於惡有惡報了。
可是，為什麽自己會這麽難過？
不要這樣好不好？既然我都已經承認自己是個廢材，這樣生離死別的場面，就不要這樣一直出現在我面前好不好？明明不是主角，就不要一直給我安排哈利波特的身世好不好？不要這麽慘烈，不要這麽絕望，不要把我這樣的路人甲弄得這麽難過好不好？
不要這樣，好不好？
不要讓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廢好不好？
能不能，不要死？
其實，他還是在意的吧，還是有自己的驕傲的吧，還是想偶爾逞一逞英雄的吧，還是有很想去做的事，有很想保護的人，有像發了瘋一樣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時候吧！
“媽的，拼了！”熱血上湧，這個無脊椎動物，忽然有一種脊柱燒得通紅的痛楚。
這種痛苦讓他劇烈地扭動，他突然感覺到了心臟的搏動，在劇痛中劇烈地搏動。仿佛是破蛹一般，四只手爪慢慢地從身體裏撕裂出來，那種痛苦，仿佛是血肉組織被巨力從裏面慢慢撕開。血液倒入頭頂，他的眼前發黑，頭部一陣劇痛，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從頭頂上頂出來。
“啊——”他痛苦的昂起頭，終於發現自己口中傳出的，是一聲激越的龍吟！
盤踞天空之上的巨龍，遮住了山門前的風雪和光線。白金般的龍鱗仿佛萬千星辰，銀波般的背鰭順著蜿蜒的龍身，流入在風雪中飛舞的龍鬃，龍首垂下，兩顆燈籠大小的龍瞳俯瞰著山寺，仿佛流動著琥珀一樣的色澤。
一股淡淡的威嚴彌漫在山門上空。
龍威！
江宗雨下意識地擡起頭望向天空中的白龍，等到她發現不妥時，雪地上已經不見了梧桐的身影，只有一大塊積雪融化開的一汪水漬和□□出的青石地磚。
龍是什麽？
《太平廣記》裏的關於龍的描述幾乎都與雨水天氣有關，《龍王品》中的四海由龍王統禦，吞雲吐霧，行雲布雨，龍是水的圖騰，而雲、霧、雨、雪都只不過是水的一種形式。
“殺了他！”江宗雨的臉色沈了下來。
眾妖面面相覷，似乎有點猶豫，連番的惡戰讓它們也吃消不起啊！
“怎麽？我的話不管用了？”江宗雨冷笑連連，淡漠的眼神掃過這群畏葸不前的妖魔。
眾妖心中俱是一顫，牛妖當即一笑道：“女王，哪裏的話！這群憊懶貨就想著偷懶呢！又轉過身怒吼道：沒聽見女王的話嗎？跟我老牛一起上，弄死天上那條大白蟲！”說完，當即一聲怒吼，化成小山一樣龐大的牛身。鼻子噴出兩道白氣，那妖牛四蹄一躍，堅硬的青石被踏裂，那妖牛竟踏著虛空向白龍沖去。
巨大修長的龍身在空中游動，把頭頂的梧桐放在被雪覆蓋的山頂。以前身體太小不方便，現在身體太大似乎也不是好事啊，像梧桐這樣的體型，他可以在這片雪地裏隨意變動她的位置，而換做是他，根本不可能。
有得有失，規則總是如此公平。
龍身盤回，微微昂起的龍首調轉了方向，湖泊一樣的龍瞳中倒映著黑風裹挾而來的妖潮。
“呼——”
他深吸口氣，風雪如同客機艙門湧出的氣流般湧入巨大的龍口中，然後猛然吐出。
風暴如洪流噴出。
黑色的妖風被刮散，露出奔騰的妖群。
白龍盤旋的身體突然俯沖而下，沖入妖群，與眾妖戰做一團。然而就在這時，白龍眼中卻閃過一絲慍怒之色。因為他感覺到江宗雨一直在緊追著梧桐，他每為梧桐傳送一次，江宗雨就再次改變方向繼續搜尋。偏偏他的這種能力不能把人傳送得太遠，這樣一來，找到梧桐每一次的位置，對江宗雨這種程度的妖來說簡直輕而易舉。弄得他不得不分心照顧梧桐，完全被妖群壓著打，連連受創，毫無還手之力。
又一次為梧桐改變位置之後，白龍終於無法忍受。龍尾一掃，拍退湧上來的妖群，不顧靈力巨大消耗，他瘋狂運轉靈力，竟消失在妖群裏直接出現在梧桐身邊。
“你真卑鄙！”白龍望著空中的白骨，龍瞳中怒火直燒。
“是嗎？”江宗雨冷笑道，“是你太天真。”
白龍怒吼一聲，騰身向白骨沖去。但那白骨卻一退再退，避而不戰，似想拖延時間等眾妖過來。白龍龍尾一擺，竟不顧反噬的後果，強行易位到白骨身邊。
戰鬥瞬間爆發。
此時的佛寺上空，已經不能說昏暗了，簡直就是漆黑一片。烈風在天地間呼嘯，吹卷起的大雪在這黑暗中如刀鋒一樣厲冷。這樣的風雪，在一具白骨和一條龍的交戰處卷動得更加洶湧。
你真的以為我不敢和你動手嗎？江宗雨怒了，突然伸出手，擋住那只掃來的巨大的龍爪。
龍爪如成年男子般大小，銀光閃閃的龍鱗下肌肉虬紮隆起，狠狠地抓握起來，似想把爪中的白骨抓成粉末。
白骨四肢一撐，琉璃般的骨骼閃過刀劍般的冷光，竟直直插入合握上的龍爪。白龍還來不及反應，那白骨便突然一擰腰，像個陀螺一樣旋轉起來，那只巨大的龍爪竟被她用這種方法硬生生的連根撕斷。
淡金色的龍血噴湧而出，白龍吃痛一聲，琥珀色的龍瞳深處慢慢湧出一抹血色。腰腹一扭，龍尾如小山一樣掃過來。
江宗雨扔下那只巨大的龍爪，看著掃來的龍尾，空洞的眼眶中露出一絲人性化的嘲弄。她冷笑著輕輕一躍，在空中一個翻身，竟抓住了那掃來的龍尾，然後她張開雙手用力一撕，一大塊連著龍尾的血肉就這樣被撕下來，鮮血像大雨一樣淋了她一身。白龍吃痛的掙紮，雪地震動起來，卷起無數大雪。
被甩開的江宗雨順勢一個翻身騎坐在白龍身上，握緊拳頭一拳一拳地往下擂，拳拳見肉，光潔的龍身被打出一個一個的淡金色的血洞。血和龍鱗在江宗雨面前飛舞，她一拳又一拳地捶下去，顱骨的眼眶沒有絲毫動容，空洞得像最冰冷的殺人機器。
血肉模糊的銀色巨龍在劇烈的扭動，卻被江宗雨死死按在地上。積雪不斷被掙紮著的龍身掃起來，兩人戰鬥處仿佛卷起了一片洶湧的雲海。雲海升到最高處時，白龍發出一聲悲鳴，終於帶著一具白骨騰空而起。
“燃燒龍魂？”江宗雨空洞的眼眶中終於有了一絲人性化的動容。
一股如同水銀一樣的火焰，突然在她眼眶中熊熊燃燒！他敢拚命，她有何不敢！她雙手往下一摜，白龍騰空的身體仿佛從中間塌陷，重重地往地面墜去！
白龍吃痛一聲，脊背上的那雙手骨竟如通紅的烙鐵一樣，深深陷入他血肉裏，痛入骨髓！重重地落在地上，他強忍著劇痛翻騰著，竟像巨蟒一樣把白骨死死纏住！
白骨的手掌不斷撕著他的龍鱗和血肉，但他越纏越緊！
這是一場慘烈的拉鋸戰，比拼的是誰更狠！誰無所畏懼！誰更不怕死！
這個瘋子！她暗恨一聲，終於退讓了。
她還有割舍不下的東西，她還有未曾達到的美好，她還有最瘋狂卻也最簡單的信念，她心有牽掛，現在她還不想死，也不能死。
骨骸在低空中四散，如沙崩一樣的解體。
她的骨體在妖群中重組，但已僅剩顱骨和上半身的骨架，其餘的在她選擇解體的一剎那就被龍身纏繞的巨力擠成齏粉。
這樣的傷幾乎讓她恢覆不過來。接連受創的她，現在很虛弱，甚至虛弱到已經無法再次修覆出完整的骨身，她只能變成人形。
“快！殺死他！”她急促地喘息道。
“女王，您沒事吧？”斷掉一條尾巴的鼠妖，也化成了人形。
“我沒事！”她臉色潮紅，突然咳出一口血，厲聲道，“快！殺了他！”那個瘋子也已是強弩之末了，她還有這些部下，犯不著和這樣的人拼命！
“好的，女王大人。”鼠妖有些詭異的語氣。忽然，她聽到背後有風聲掃來，她回過頭，面見牛妖手中的大刀當頭斬下！
錯愕的表情凝固在那張絕美絕冷的容顏上。
頭顱高高飛起。
鮮血四濺。
最後那一剎那的恍惚，她似乎看見身邊鼠妖臉上露出嘲弄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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